鄭振鐸與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鄭振鐸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全才型”人物,郭沫若等學者稱他為“百其身莫可贖的一代才華”,胡愈之說“他是一個多面手,不論在詩歌、戲曲、散文、美術(shù)、考古、歷史方面,不論在創(chuàng)作和翻譯方面,不論是介紹世界名著或整理民族文化遺產(chǎn)方面,他都作出了平常一個人所很少能作到的那么多的貢獻?!倍四巨颊f:“中國要是有所謂‘百科全書’派的話,那么,西諦先生就是最卓越的一個?!痹谒闹T多成就中,我以為最為重要的應該是他對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
在他40年的文學生涯里,他的兒童文學理論可以說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華凝結(jié)。他的兒童文學理論倡導在于“為人生”的凸顯,為兒童的成長而負責任的抒寫,通過文學這一媒介促使孩童睜大雙眼看世界,認知世界。概括來講,他的兒童文學理論有兩大理論結(jié)晶與兩種功能。
他的第一大理論觀點在于對孩童興趣的啟蒙,對文學本位的重視。這一觀點表現(xiàn)為“兒童本位論”與“文學本位論”兩重本位思想的兼顧,兒童本位論是其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指導思想,兒童本位論觀點就是指兒童文學的內(nèi)容指向要以兒童的心理、興趣點為中心,不僅要考慮到不同年齡兒童的性格特點,還要考慮到孩童身心健康的發(fā)展,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要健康、易懂易誦,達到像白居易詩歌一樣淺近直切的境界,將孩童的精神食糧放在與給予兒童物質(zhì)食糧同樣重要的地位上?!拔膶W本位論”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具體實踐的表現(xiàn)形式與手段,強調(diào)作品文字要簡潔、流暢,具有樸質(zhì)的美,兒童文學樣式應以神話、傳說、神仙故事、小說、歌謠等為主體,他尤其推崇安徒生童話和伊索寓言,并通過模仿、改編等文學手段自主地創(chuàng)造新的中國童話。
他的第二大兒童文學理論觀點是兒童文學是無國界的。鄭振鐸的文學著眼點始終是站在人類整體文明的大局上進行觀瞻、比較研究的,具有一種跟全球不同文明的文化進行對話的思維。鄭振鐸通過研究比較各國傳統(tǒng)民間故事,得出一個規(guī)律:有許多兒童讀物都是沒有國界的。他主張在采用民族的鄉(xiāng)土的純粹的中國故事的同時,“一切世界各國里的兒童文學的材料,如果是適合于中國兒童的,我們都是要盡量的采用?!钡痔貏e指出:“對于那種養(yǎng)成兒童劣等嗜好及殘惡的性情的東西卻要極力的排斥”。腳踏著祖國母土,汲取本土文化精華,與全世界文化進行對話交流,這就是鄭振鐸兒童文學“無國界論”的真諦。這一觀點,對世界兒童文學的整體發(fā)展、演變、進步都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也促進了中國兒童文學更好地與世界接軌,從而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這是鄭振鐸兒童文學理論的又一大智慧結(jié)晶。
鄭振鐸的兒童文學論具體的文學功能要從兩方面進行考慮。第一個方向是對于兒童本身興趣發(fā)展,對于兒童文學從無到有、從僵化到活潑的進步的貢獻;另一個方向就是一種反向思考,通過比較的方法來證明他的兒童觀。他的兒童觀與封建壟斷下的兒童觀是勢不兩立的,對于封建黑暗籠罩下兒童的天性被阻隔被壓抑的這一普遍現(xiàn)象,鄭振鐸是痛心疾首的,并且迫切地要打破這一藩籬。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告訴我們:必有一種光明將驅(qū)逐黑暗。顯然,鄭振鐸兒童文學的觀點就是這樣一柄光明長劍,破除了千百年來封建兒童觀將兒童視作可愚弄的順民的錯誤觀念。在傳統(tǒng)的封建兒童觀里,“子子”兒童觀,父為子綱,“父讓子死子不得不死”被視為鐵定的信條。這種兒童觀是一種純粹的工具主義,它是機械的,兒童的生理、社會屬性本身是處于一種弱化的存在中,而鄭振鐸的兒童文學理論中兒童是一個獨立的人格存在,認為兒童是不同于成人的個體,他們的興趣著眼點完全不同于成人,他們通過接收兒童文學中有益于自身的興趣點來建構(gòu)自己的精神世界。
鄭振鐸不僅注重建設兒童文學理論,而且時刻在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踐行。他的文學實踐始終堅持以兒童為本位、文學為本位的兒童文學觀。鄭振鐸對于現(xiàn)代兒童文學所做出的突出貢獻,集中體現(xiàn)在翻譯、改編、創(chuàng)作等方面。
我國一直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作品。直到新文化運動,啟蒙與救亡思想解放的雙重變奏,許多國外的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傳進國內(nèi),才讓人逐漸意識到兒童文學的主體是兒童。鄭振鐸認為翻譯具有改變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功能,即體現(xiàn)在他所倡導的兒童文學“無國界論”的觀點中,所以他從翻譯國外的兒童文學作品入手,開始進行自己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與許多人持有的懷疑態(tài)度不同,在西方作品能否經(jīng)過翻譯還能準確地傳達出原作中所包含的思想與風格的問題上,鄭振鐸一針見血地提出“文學書是絕對能譯的,不唯其所含有的思想能夠完全地由原文移到譯文里面,就是原文的藝術(shù)之美也可以充分地移植于譯文中”。在兒童文學翻譯方面,他有著自己的翻譯標準:句子應簡單流利,用詞應生動形象,譯本應盡量口語化、應忠實于原文等等。
以此為標準,鄭振鐸翻譯了泰戈爾的《飛鳥集》《新月集》以及《泰戈爾詩》等作品。他選擇白話文作為翻譯語言,不僅僅是對白話文的一種積極推廣,也使得作品感情的表達不受語言的限制。他吸收西方語言的特點,并在翻譯時大膽應用,即體現(xiàn)在對語言進行“歐化”,豐富了白話文的表達方式。在翻譯時采用直譯與意譯相結(jié)合的方式,使譯本在更加貼近原文本意的基礎上不影響讀者對文學作品整體的理解。1925年,鄭振鐸出版了《印度寓言》一書,其中收錄了他翻譯的55篇非常適合兒童閱讀的印度寓言故事。印度學者海曼歌·比斯瓦斯在1958年《悼念鄭振繹》一文中曾說:“他可能是第一個把印度古典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介紹給中國讀者的人,他同樣是當前中印文化交流的先驅(qū)?!?/p>
不僅僅局限于翻譯,鄭振鐸為了使外來的作品更加貼合我國國情與兒童特點,還常常對國外的兒童文學作品進行改編和譯述。如童話故事《竹公主》,就是鄭振鐸由流傳于日本民間的經(jīng)典童話故事《竹取物語》譯述而來的。他還譯述了法國著名動物寓言故事詩《列那狐的故事》,將一篇諷刺中世紀法國社會階級矛盾斗爭的長篇敘事詩,改寫成為具有我國特色的、充滿哲理的兒童寓言故事,使這部在歐洲具有深刻影響力的作品在中國得以傳播。
除了翻譯國外的兒童文學作品,鄭振鐸一直探索屬于中國的兒童文學模式,并積極進行創(chuàng)作。在兒童文學中,童話因為可以通過虛構(gòu)幻想的世界來反映生活,傳達哲理,深為兒童喜愛。在童話的世界里,鄭振鐸塑造了一系列光明、積極、善良的主人公形象,通過描寫他們與黑暗邪惡勢力的對抗,并最終取得勝利,突出了兒童文學作品對于兒童的正面引導作用。此外,鄭振鐸還創(chuàng)作了一些極有韻律、朗朗上口的兒歌,如《海邊》《小貓》等,由懂得音樂的許地山譜曲發(fā)表在《兒童世界》上,既能歌唱,又能朗誦,非常符合孩子的興趣與審美。
鄭振鐸推崇的兒童文學理論及兒童文學的翻譯、譯述和創(chuàng)作在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但他對于中國兒童文學最大的貢獻,莫過于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刊物——《兒童世界》。
《兒童世界》的創(chuàng)刊與所處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拔逅摹毙挛幕\動促進了思想大解放,人們開始發(fā)現(xiàn)并重視“婦女”甚至“兒童”的地位?!鞍自捨摹边\動的開展以及教育體制的改革,更加促進了兒童文學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一些作家已經(jīng)逐漸開始關(guān)注兒童這個群體,依托雜志和報刊提出了一些兒童文學理論,并創(chuàng)作了一些兒童文學作品,只不過還沒有出現(xiàn)相對固定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秲和澜纭返膭?chuàng)刊主要得益于文學研究會的幫助,作為文學研究會的核心成員,周作人、茅盾、葉圣陶等作家都曾呼吁并身體力行地為兒童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
鄭振鐸擔任《兒童世界》主編時期花費了大量的心思,小到創(chuàng)刊發(fā)刊詞先行刊登的目的,再到文學作品的約稿及對兒童自己創(chuàng)作作品的募集,還有開辟專欄展示各類題材的設置,無不體現(xiàn)他兒童文學的理念和文學素養(yǎng)。1922年l月,《兒童世界》正式創(chuàng)刊,而它的創(chuàng)刊詞《〈兒童世界〉宣言》卻已登載在1921年12月28日的《時事新報·學燈》、12月30日《晨報副刊》、1922年1月1日的《婦女雜志》第8卷第l期等報刊上了。鄭振鐸認為《兒童世界》是給兒童讀的,但兒童喜讀的書,還得靠家長、老師的推薦和選購,首先要使他們了解《兒童世界》,才能到達孩子們手里,所以《〈兒童世界〉宣言》刊登在了成人報刊,先引起輿論的重視,讓長輩們對刊物的宗旨、內(nèi)容有所了解,從而影響兒童。此舉事半功倍,《兒童世界》很快便風靡全國,廣為人知?!秲和澜纭肥俏膶W研究會的兒童文學發(fā)聲的前沿陣地,但主要投稿者除了文學研究會的主要成員,還包括中小學教師甚至兒童自己。注重募集兒童自己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可見鄭振鐸對于兒童的尊重,對于兒童自我表達的向往,對于兒童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文學的期待。
《兒童世界》注重給兒童傳授知識、宣揚道德。雜志刊登許多科學小品文,用淺顯生動的文字,深入淺出地普及自然科學知識,使兒童既樂于閱讀,同時也能夠在閱讀中獲得知識。鄭振鐸還經(jīng)常選擇世界各地奇異的動物作為封底插圖,從而開闊兒童的眼界。《兒童世界》宣揚新道德,批判虛偽丑惡的舊道德。但是這種思想并不是以充滿訓誡的口吻充斥在作品中,而是通過童話和寓言,潛移默化地影響兒童,從而對兒童進行熏陶。
《兒童世界》注重一種在實踐之上的文體開拓,這顯然與同時代的諸多兒童雜志刊物有著明顯的創(chuàng)作特色上的區(qū)別。如中華書局創(chuàng)刊的《中華童子界》是介于半文言文與半白話文之間的文章,注重的是一種中國傳統(tǒng)童話的文體模式,以成人的口吻、趣味、文體傾向來代入兒童這一獨立角色之中。由商務印刷館主辦的《學生雜志》是以說明文為主的,重在為兒童帶去五花八門知識的刊物。難能可貴的是,《兒童世界》自創(chuàng)刊之日起,鄭振鐸就苦心孤詣地為其設定了近10種主要文體:“詩歌童謠”、“故事”、“童話”、“戲劇”、“寓言”、“小說”六類幾乎包括了兒童文學的主要體裁,在大量進行這幾類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鄭振鐸還注重兒童文學趣味性的文體開拓,他別出心裁地從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shù)之中汲取靈感,將“插圖”作為一種輔助的文體來引入《兒童世界》的刊物之中,在向西方文學接軌的同時,創(chuàng)造性地將“歌譜”、“格言”、“滑稽畫”這種輔助文體納入《兒童世界》的文體版圖之中?!秲和澜纭穼和膶W各式文體的創(chuàng)立完善的功勞是值得大書一筆的,不愧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增添濃墨重彩一筆的刊物。
除了文學層面,《兒童世界》在其他方面也非常注重雜志對于兒童的吸引力。比如鄭振鐸非常重視用美麗的封面圖畫、花紋等圖案吸引兒童對雜志的注意力。封面采用膠版紙印制的彩色圖畫,“兒童世界”四個字也充滿變化,使雜志豐富多彩、生動活潑,讓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閱讀興趣。
鄭振鐸在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他既著眼于兒童文學理論體系的建立,又身體力行地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既以一生之力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個兒童文學刊物——《兒童世界》,又呼吁同時期的其他優(yōu)秀作家投入到對兒童文學的關(guān)注與創(chuàng)作中來。鄭振鐸以他自身良好的藝術(shù)修養(yǎng)與充滿愛的筆觸,為兒童搭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