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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至善:父親與《中學生》

發(fā)布時間: 2022-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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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一年秋天真是個多事之秋,長江的空前洪水還沒退下去,九月十八夜,日本的滿洲鐵路守備隊炮轟北大營,占領了沈陽。第二天的報紙上是標題字挺大,新聞翻來覆去只幾條,事態(tài)的嚴重卻已盡人皆知。父親在編輯部和朋友們一商量,大家都說《中學生》在這個時候不能不作聲。我父親知道十天后見書的第十八期才上機器,馬上通知印刷廠暫時停印,說有重要文章得抽換;可是又不能馬上動筆,得看看國民黨當局的動靜。等到第三天上,日軍已經強占了半個遼寧省,當局還在說要公告全世界,請國際聯盟解決爭端??磥碓俚纫矝]有新花樣了,我父親把兩天來朋友們的議論歸納在一起,寫成了一篇《聞警》,去工廠親自校對,看著抽換,直到機器轉動,見了樣張?!堵劸凡乓磺碜?,開頭講日本武裝侵略我國的必然性。請讀者必須記住“在現今的世界上,公理是拜伏在炮口之下的”,是信賴不得的。研究“帝國主義的素質、機構及其運用,將是我輩青年今后最切要的課題”。還要認識自己的力量,如有哪些不足得努力彌補,工作和事業(yè)就從認識開始。《聞警》共三大段,每段結尾都呼吁青年們不要忘記“九一八”的奇恥大辱。第十八期《中學生》仍于十月一日與讀者見面。

  開明創(chuàng)辦以來,雪村先生眼睛老盯著商務?!掇o源續(xù)篇》出版,頭上的那篇“說例”又讓他抓個正著,說天下竟有如此不通的文章,很可以在《中學生》上批它一批。夏先生和我父親看了也說可以批,商量下來,決定辟個不定期的專欄,欄名就叫《文章病院》,還給病院定了六條規(guī)約,主要的意思有三層:一是病院只收治在社會上有影響的病患者——文章;二是病院只診治文章的病癥,絕無對作者和發(fā)表單位進行攻擊的意思;三是病院所公布的文件,由“中學生雜志社”負全部責任。這第三層等于對權勢者說:“你硬要找碴兒,查封《中學生》得了,礙不著開明書店的事。”不想想真到了這個份兒上,權勢者聽你的嗎?這是后話。當時把給《辭源續(xù)篇說例》寫“診治方案”的任務推給了我父親。我父親正忙著呢,“九一八”之后,讀者來信已經多得應接不暇,他把這件不急之務暫時擱在一邊了。

  轉眼到了十一月,大家商量明年一月《中學生》新年號的選題。我父親說讀者來信越來越多,有些還不大好答復。因而想請青年們尊重的長者幫個忙,請他們來回答。題目越籠統(tǒng)越好。有的長者,也許正有一肚子話要向青年學生說呢,會有回應的。集在一起發(fā)表在新年號上,讀者會歡迎的。大家都說可以試試。父親給長者們出的題目是:“假如先生面前站著一個中學生,處此內憂外患交迫的非常時代,將對他講怎樣的話,作努力的方針?”后頭加上署名:“中學生雜志社”。排印的小信箋,由夏先生、雪村先生、均正先生和我父親等,寄發(fā)給有交情而且信得過的朋友。我父親給魯迅先生也寄了,可能還添上了“許久不見先生的文字了,請務必多少寫幾句”之類的話。

  魯迅先生在十一月廿七的日記中記上了一筆:“答開明書店信”。看了《魯迅全集》作的注,原來這封信就是《答中學生雜志問》,已編在《二心集》中了。魯迅先生的回答是:“編輯先生:請先生也許我回問你一句,就是:我們現在有言論的自由么?假如先生說‘不’,那么我知道一定也不會怪我不作聲的。假如先生竟以‘面前站著一個中學生’之名,一定要逼我說一點,那么,我說:第一步要努力爭取言論的自由?!焙竺嫦雭響撚惺鹈?,在編來編去的過程中丟失了。在十天之前,魯迅先生在十一月十六的日記中有“晚得葉圣陶信”,推想所得的就是約稿信。我父親在作文和講話中,提到魯迅先生曾以《毀滅》一本相贈,還附了封短信:“聊印數書,以贈同氣,可謂‘相濡以沫’,殊可哀也?!笨催@封信的意思,好像跟《答中學生雜志問》相銜接,因而我想,這兩封信和書可能是一同發(fā)出的,而且在前一天的日記上記著“《毀滅》制本成”,這“制本”就是魯迅先生以“三閑書店”名義,自費印制的新版《毀滅》。十二月三日,魯迅先生在日記上又記著:“午后接葉圣陶信?!边@一封想來是致謝信了,并代《中學生》的讀者向魯迅先生表示致謝。

  歲尾年頭,《文章病院》又收容了兩個重病患者:第二號,《中國國民黨第四屆第一次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全體會議宣言》;第三號,《江蘇省立中等學校校長勸告全省中等學校學生復課書》。“九一八”事變已三個多月,東北三省已全部淪陷,南京的國民黨中央才開了這么個會,十二月十九發(fā)表宣言說抗日是要抗的,“為國犧牲,為民前鋒,乃本黨之責任”。但是先得“切實認識最近的世界形勢”,“以定救國之根本方針”,“以整齊全國一致的步驟”,“保障元首地位之穩(wěn)定”:骨子里還是“攘外必先安內”的老調子。第三號病患者跟第二號呼應,發(fā)表于第二年一月十日,按說校長先生寫信勸說他治下的學生,只要貼在校門內的布告欄上就得了,這樣詔告全國,是想憑他們幾張老臉,阻擋各地學生掀起的進京請愿和下鄉(xiāng)宣傳的浪潮。說的無非是國家大事自有政府做主,莘莘學子趕快回學校,別再荒廢學業(yè)。兩個病患者這樣連哄帶騙,話自然是說不圓的,遣詞造句紕漏百出。我父親和老朋友們又意見一致,都說批,還得快。第一號病患者的“診治方案”,我父親才寫得,就接著寫第二號的;第三號的由大家公推,請宋云彬先生執(zhí)筆。三篇“診治方案”和六條“病院規(guī)約”,打算在二月一日出版的第二十二期上一同發(fā)表。

  這件事冒的風險實在太大了。尤其國民黨中央執(zhí)委會的袞袞諸公,看到《文章病院》把他們的宣言稱作“病患者”,恐怕就要暴跳如雷,把《中學生》撕個粉碎了。我父親在第二十二期的清樣上簽了字,我想他不會不考慮后果的??墒呛蠊麉s出乎大家的意料。第二十二期《中學生》還在閘北的裝訂作里,就爆發(fā)了“一·二八”事件,在日軍的炮火中燒成了灰。虧得紙型還在印刷廠,停戰(zhàn)后重印了送到讀者手里,已經三月底了,什么“宣言”,什么“勸告書”,都成了明日黃花。想來這一回十九路軍違令抵抗,使國民黨的處境更加尷尬;那幾個省立中學,有的恐怕還沒開學。三月底出版的第二十二期《中學生》,那些大人先生們即使看了也裝作沒瞅見,《文章病院》倒沒有惹出禍來,可是錯過了時機,也沒有產生轟動效應??磥矶鄶底x者是老實人,都相信《文章病院》的“規(guī)約”:只是批改文章而已,豈有他哉。

  

作者: 葉至善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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