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小雨入端午》
今日進入端午假日,醒來很早,起身坐在我的“心居”,身閑氣舒意定神足。我這心居,不是齋號,乃是在陽臺一角搭個棚屋,屋里屋外栽些花草藤蔓,屋間放置老家的綠茶、好吃的零食、有弾性的藤椅和心愛的木獅鐵佛陶罐石硯等。這是一己的私人角落。平日在外邊跑累了,回來坐在這里聚聚氣力,抑或有什么未了的思考,便到這里舒展一下腦袋里的翅膀?!?/p>
今日,我特意在那個木雕花架上掛了幾件艷麗五彩的小物件——絲線粽子。這種端午特有的吉祥小品,給花架上青翠又蓬松的蜈蚣草一襯,端午的氣息油然而生。其實,過這種古老的節(jié)日,不必太刻意表達什么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隨性而自然地享受一下傳統(tǒng)情味就是了。
小雨從昨晚就來到我的城市里,此刻依舊未走。雨太小,看不到零零落落的雨點,卻見屋外邊綠葉被雨點敲得一動一動。
眼瞧著這優(yōu)美地懸垂著的絲線粽子,悠悠地想起一件相關(guān)的老事:
念小學(xué)的時候,每逢端午佳節(jié),都是班上同學(xué)們纏絲線粽子的一次熱潮。大家先用硬紙疊成小小的粽子殼,然后使五彩絲線一道道纏起來,纏的過程中不斷改變顏色,最后纏成一個個五彩紛呈卻各不相同的小粽子來。這原本是課堂上老師教的一種節(jié)日手工,由于大家喜愛,課間休息時也纏,下課后不回家還纏。絲線粽子最大的魅力是,顏色完全任由自己搭配,所以每個人都想纏出一個特別又好看的絲線粽子,向別人顯擺。于是,弄得教室滿地都是彩色線頭,做衛(wèi)生可就費勁了,那些花花綠綠的小線頭一掃全繞在掃帚上,得使好大勁才能摘干凈。
纏粽子的絲線都是同學(xué)們從家里帶來的。那時代母親們在家都做針線,各色絲線家家都有,關(guān)鍵看誰配色好,想法出奇。
我的班上有一個女生,叫徐又芳——那時的孩子名字都是三個字,大概與家族的字輩有關(guān)。記得她個子高,短發(fā),衣著很舊,據(jù)說她家里窮,家里沒有好看的絲線,就從地上拾別人扔的線頭來纏;可是她心細手巧,雖然拾的線頭很短,但纏出的粽子反而色彩十分復(fù)雜和豐富,斑斕又精細,超過了所有的人。我向她借一個拿回家給母親看,母親也連連稱贊說,這種纏法要每纏一道線換一個顏色,太難了。我說她的線都很短,只能纏一道,因為她的線是從地上拾的。母親說:這孩子太可憐了,便用一個木線軸纏了各色的絲線,叫我?guī)Ыo她。
要命的是那時我太不懂事。豐子愷說:“孩子的目光是直線的?!逼鋵嵑⒆拥囊磺卸际侵本€的。轉(zhuǎn)天我到班上,把線軸給她,真心對她說:“我母親說你太可憐了,叫我把這線給你?!?#160;
我以為她會高興,誰料她臉色立刻變得很不好看,只說一句:“我不要!”似乎很生氣,轉(zhuǎn)身就走,從此便不大搭理我了,一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各自東西;以后再沒有見到她。這個帶著對我的誤解卻無法接受我歉意的女孩如今在哪里?
我當時不明白她何以會那樣氣憤,后來明白了:
別人的自尊是決不能傷害的。
哪怕是不經(jīng)意的傷害。傷人自尊,那會是一種很深的傷害。
這事過了差不多六十年。雖然平時不會記起,但每逢端午懸掛絲線粽子時都會想起來。原來它深深地記在我的端午的情結(jié)里,一年一度提醒著我。
寫到此處,小雨似停,天光漸明,外邊的朱花碧草像洗過澡一樣鮮亮。
2013.6.10
(責(zé)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