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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宏:《日晷之影》(1)

發(fā)布時間:2013-09-12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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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子在日光下移動, 

  軌跡如此飄忽。 

  是日光移動了影子, 

  還是影子移動了日光? 

  ——題記 

  我夢見自己須髯皆白,像一個滿腹經(jīng)倫的哲人,開口便能吐出警世的至理格言。我張開嘴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我走得很累,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輕輕地喘息,我的聲音卻在寂靜中發(fā)出悠長的回聲。時間啊,你正在前方急匆匆地走,為什么,我永遠也無法追上你? 

  時間是不是一種物質(zhì)?說它不是,可天地間哪一件事物與它無關(guān)?說它是,它無形無色無聲,誰能描繪它的形狀? 

  說它短促,它只是電光閃爍般的一個瞬間。然而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比它更長久呢,它無窮無盡,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也可以一直往下延續(xù),天地間永遠沒有它的盡頭。 

  說時間如流水,不錯,水在大地上奔流,沒有人能阻擋它奔騰向前。然而水流有干涸的時候,時間卻永不停止它的前行。說時間如電光,不錯,電光一閃,正是時間的一個腳步。電光閃過之后,世界便又恢復了它的沉寂和黑暗。那么,時間究竟是閃爍的電光,還是沉寂和黑暗? 

  我們?yōu)闀r間設(shè)定了很多標簽,秒,分,小時,天,月,旬,年,世紀……對于人類來說,每一個標簽都有特定的意義,因為,在這個時刻,發(fā)生了對于某些人具有特殊意義的事件,比如某個人誕生,某一場戰(zhàn)爭爆發(fā),某一個時代開始……然而對于時間來說,這些標簽有什么意義呢?一天,一個月,一年,一個世紀,在世間的長河中都只能是一滴水,一朵浪花,一個瞬間。 

  再偉大的人物,在時間面前,都會顯得渺小無能。叱咤風云的時候,時間是白金,是鉆石,燦爛耀眼,光芒四射。然而轉(zhuǎn)瞬之間,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一切都變成了歷史。 

  根據(jù)愛因斯坦的假設(shè),如果能以光的速度奔跑,我就能走進遙遠的歷史,能走進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生活過的世界。于是,我便也能以現(xiàn)代人的觀念,改寫那些已經(jīng)寫進人類史冊的歷史,為那些黑暗的年代點燃幾盞光明的燈火,為那些狂熱的歲月潑一點清醒的涼水。我也能想辦法改變那些曾經(jīng)被扭曲被冤屈的歷史人物的命運,取消很多人類的悲劇。我可以阻止屈原投江,解救布魯諾出獄,我可以使射向普希金的子彈改變方向,也能使希特勒這個罪惡的名字沒有機會出現(xiàn)在世界上…… 

  然而我也不得不自問,如果我改變了歷史,改變了祖先們的命運,那么,這天地之間上還會不會有我此刻所處的世界,還會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人? 

  我想,我永遠也不可能以光速奔跑,我的同類,我的同時代人,我的后代,大概都不可能這樣奔跑。所以我不可能改變歷史,而且,我并不想做一個能改變歷史的好漢。愛因斯坦也一樣,他再聰明偉大,也無法改變已經(jīng)過去的歷史。即使他能以光速奔跑。 

  在鄉(xiāng)下“插隊”時,有一次干活休息,我一個人躺在一棵樹下,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被視野中的一條小小的青蟲吸引,它正沿著一根細而軟的樹枝,奇怪地扭動著身體,用極慢的速度往上爬。在陽光的照射下,它的身體變得晶瑩透明??梢韵胂?,對它來說,作這樣的攀登是何等艱難勞累。小青蟲費了很多時間,攀登到了樹枝的頂端,再也無路可走。這時,一陣風吹來,樹枝搖晃了一下,小青蟲被晃落在地。這可憐到小蟲子,費了這么多時間和氣力,卻因為瞬間的微風而功虧一簣。我想,我如果是這條小青蟲,此刻將會被懊喪淹沒。小青蟲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又慢慢在地上爬動起來,我想,它大概會吸取教訓,再也不會上樹了。我在樹下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條小青蟲竟然又爬到了原來那根細樹枝上,它還是那樣吃力地扭動著身體,慢慢地向上爬……這小青蟲使我吃驚,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如此頑強地爬動,是什么原因使它如此固執(zhí)地追尋那條走過的路,它要爬到樹枝上去干什么?然而小蟲子的執(zhí)著卻震撼了我。這究竟是愚昧還是智慧? 

  這固執(zhí)堅韌的小青蟲使我想起了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西西弗死后被打入地獄,并被罰苦役:推石上山。西西弗花費九牛二虎之力,將一塊巨石推到山頂,巨石只是在山頂作瞬間停留,又從原路滾落下山。西西弗必須追隨巨石下山,重新一步一步將它推上山頂,然后巨石復又滾落,西西弗又得開始為之拼命……這種無效無望的艱苦勞作往復不斷,永無窮盡。責令西西弗推石的諸神以為這是對他最嚴厲的懲罰。西西弗無法抗拒諸神的懲罰,然而推石上山這樣一件艱苦而枯燥的工作,卻沒有摧垮他的意志。推石上山使他痛苦,也使他因忙碌辛勞而強健。有人認為,西西弗的形象,正是人類生活的一種簡潔生動的象征,地球上的大多數(shù)人,其實就是這樣活著,日復一日,重復著大致相同的生活。那么,我們生活的世界難道就是一個地獄?當然不是。加繆認為,西西弗是快樂而且幸福的,他的命運屬于他自己,他推石上山是他的事情。他為把巨石推上山頂所作的搏斗,本身就足以使他的心里感到充實。 

  西西弗多像那條在樹枝上爬動的小青蟲。將時光和精力全部耗費在無窮的往返中,耗費在意義含混的勞役里,這難道就是人生的縮影? 

  我當然不愿意成為那條在樹枝上爬動的小青蟲,也不希望成為永遠推著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我只想做一個普通的人,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可是,我常常身不由己。 

  人是多么奇怪,陰霾彌漫的時候盼望云開日出,盼望陽光普照大地,晴朗的日子里卻常常喜歡天空飄來云彩遮住太陽。黑暗籠罩天地的時候,光明是何等珍貴,一顆星星,一堆篝火,一盞油燈,都會是生命的激素,是饑渴時的面包和清泉,是死寂中美妙無比的歌聲,是希望和信心。如果世界上消失了黑夜,那又會怎么樣呢?那時,光明會成為詛咒的對象,詩人們會對著太陽大喊:你滾吧,還我們黑夜,還我們星星和月亮!我們的祖先早已對此深有體驗,后羿射日的故事,大概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 

  造物主給人類一雙眼睛,我們用它們看自然,看人生,用它們觀察世界上發(fā)生的一切事情。我們也用它們表達情感,用它們笑,用它們哭──多么奇妙,我們的眼睛會流出晶瑩的液體。 

  嬰兒剛從母體誕生時,誰也無法阻止他們的哇哇啼哭。他們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放開喉嚨,無拘無束,大聲地哭,淚水在他們紅嫩的小臉上滾動,嘹亮的哭聲在天地間回蕩???,是他們給這個迎接他們到來的世界的唯一回報。 

  嬰兒為什么哭?是因為突然出現(xiàn)的光明使他們受了驚嚇,是因為充滿空氣的世界遠比母親的子宮寒冷,還是因為剪斷了連接母體的臍帶而疼痛?不知道。然而可以肯定,此時的哭聲,沒有任何悲傷的成分。詩人寫詩,把嬰兒的啼哭比做生命的宣言,比做人間最歡樂純真的歌唱,這大概不能說錯。而當嬰兒長成孩童,長成大人后,有誰能記得自己剛鉆出娘胎時的哭聲,有誰能說清楚自己當時怎樣哭,為什么而哭。詩人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無助無知的嬰兒,哭只是他們的本能。我們每個人當初都曾經(jīng)為這樣的本能大聲地、毫不害羞地哭過。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大概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責任編輯:張禹)

作者:     責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