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徑山客
“我昔嘗為徑山客,至今詩筆余山色。”(蘇軾《送淵師歸徑山》)
初為“徑山客”時,蘇軾任杭州通判,尚未號“東坡”。
九百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蘇軾與友人登徑山,作《游徑山》詩。開篇,雄渾跌宕之感撲面而來:山是“勢若駿馬奔平川”,更“下有萬古蛟龍淵”,開山祖師法欽結(jié)庵、收徒皆有神在,又有淵中老龍化身“雪眉老人”拜在坐下“愿為弟子長參禪”……端的是筆勢如流,如錐畫沙,好看又瀟灑。前面宕得這樣開闊,末尾八句收得竟有些——矯情。
有生共處覆載內(nèi),擾擾膏火同烹煎。
近來愈覺世路隘,每到寬處差安便。
嗟余老矣百事廢,卻尋舊學(xué)心茫然。
問龍乞水歸洗眼,欲看細(xì)字銷殘年。
膏火煎、世路隘、百事廢、心茫然,簡直牢騷過盛,有點像“二十三年棄置身”的劉禹錫了。尤其“余老矣”“銷殘年”,一股子垂暮之氣,簡直隔著詩句也能聞見“老人味”。其實,蘇通判只是因為不能認(rèn)同新法,加之同僚傾軋,才自請出京,與劉禹錫的“棄置身”可謂天淵之別。而且這時他“年方”35歲,用時下的話來說,正是一個男子最好的年紀(jì)。
這,實在很不蘇東坡。
好在徑山有龍泉可以洗眼,有淵師談禪,還有徑山茶,可與師相對坐,齋罷一甌茶。足以把一個外來客留下來了。
蘇軾與淵師徑山飲茶,大約是元人王蒙《煮茶圖》的畫意。
徑山的山勢必得晚年王蒙來摹,繁密的布局,繁復(fù)的皴法,扛鼎的筆力,這才能見徑山的眾峰齊聚、勢若奔騰。徑山也真是王蒙《煮茶圖》里群山的渾厚華滋呢,翠巒層層疊疊、茂林郁郁蔥蔥,簡直元氣縱橫。兩相比較之下,終于領(lǐng)會了蘇軾初登徑山時所見的跌宕感了。
這樣雄渾的山景之下,王蒙偏偏布局出一隅虛空,再以虛筆安置出茅舍一二、溪泉一道;茅檐下,又輕點二三啜茶人。再代入一下,戴幞頭斜倚著的可以是蘇軾,淵師則當(dāng)中榻上端坐,一側(cè)的小童子或小沙彌正候火煮水。
徑山有“點茶法”,應(yīng)是蘇軾在杭州試院煎茶的制式?!靶费垡堰^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fēng)鳴。蒙茸出磨細(xì)珠落,眩轉(zhuǎn)繞甌飛雪輕?!保ㄌK軾《試院煎茶》)茶是細(xì)細(xì)研磨的末茶,爐上鐺中正煮水,待蟹眼已過,魚眼才生(蟹眼、魚眼指水初沸時所泛起的氣泡大?。瑢⒆鳌帮`颼”滾沸之聲時,旋即舀出,倒入茶碗。操起茶筅打著旋地迅速擊拂,直至茶甌中雪沫輕浮。若要再雅致一點,還可以調(diào)一點茶膏,在雪白的浮沫上分茶,作一盞茶丹青。
有著王蒙畫意的徑山,以及蔚然深秀背景前安適的飲茶清談,任是多少“矯情”也放下了吧。因為,他是蘇軾。
黃州之后,這位“徑山客”自號“東坡居士”,完成了身心的一次大滌蕩。
“徑山客”非獨蘇軾一人。1200多年前,一名陸姓書生來到徑山下。他自稱相貌丑陋,譬如王粲、張載;又同司馬相如和揚雄一樣,有口吃之疾。這位書生后來也蜚聲于世——他姓陸,名羽,字鴻漸,彼時結(jié)廬于苕溪之湄,在山下泉邊著書烹茶。
有別于蘇軾淵師點茶的山境,陸處士烹茶是另一位元人趙原的《陸羽烹茶圖》畫意,清遠(yuǎn)秀逸。若說王蒙《煮茶圖》更多呈現(xiàn)出來的是元人的“遠(yuǎn)遁”,趙原此畫就是“閑隱”,正合陸羽心境。
《陸羽烹茶圖》畫面布局疏朗,有遠(yuǎn)山有近水,山清遠(yuǎn),水清闊,有著一種看似著意經(jīng)營,實則空靈虛曠的自然,全不是王蒙的“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畫面前景近水平闊處,草樹叢生,有草廬一座掩映其間,廬外更有通幽曲徑延伸至山中,也是一隱。茅檐下座中兩人,一人扶膝箕踞榻上,一童子頭頂兩個抓髻在側(cè)扇風(fēng)爐候松聲。榻上那位自然是陸羽,只是畫家給他飾以峨冠博帶,與陸羽隨性的坐姿全不相符。山中飲茶的陸羽即便不是山人打扮,也該布衣幞巾,方得自在。
畫左題詩倒是自在:“山中茅屋是誰家,兀坐閑吟到日斜。俗客不來山鳥散,呼童汲水煮新茶?!?/p>
這才該是陸羽的閑隱,空山幽人,泉石煙霞,松下筑室,烹茶著書。幸得逍遙。
客居徑山的陸羽也終究“走”遠(yuǎn)了。好在留下了徑山茶、陸羽泉,可供人們依稀訪些蹤跡。
那日,我們一群外來客到徑山。訪陸鴻漸,不遇。訪蘇東坡,自然也不遇。
也并非完全不遇,我們遇見了兩眼泉。陸羽泉在徑山下的雙溪,蘇軾洗眼的龍泉在徑山寺中。
我學(xué)蘇軾,接龍泉水洗了眼睛,只覺睛明眼亮。又在泉邊村里嘗試了一次如宋徽宗《文會圖》一般的徑山茶宴。
《文會圖》是雅聚,典型宋徽宗式華美的精工細(xì)作,園苑草木、曲水雕欄,古樹之下,巨案當(dāng)中。案上盤碟酒卮茶瓶碗盞,一一鋪陳,九名文士圍坐宴飲,姿態(tài)各具,皆容貌清雋、悠然自適。柳樹下又有一張琴案,案上琴囊才解香爐微炙,瑤琴歇爐煙杳。一旁還置二三茶桌茶,風(fēng)爐、鐵釜、湯瓶、茶箱、茶碾、水方……《茶經(jīng)》中“四之器”幾乎一應(yīng)俱全。又有侍者七八人,或托盞,或舀水,或揩拭,或執(zhí)瓶,或點茶。又有二三倚樹傾談?wù)摺?/p>
再看我們,座中竟也九人,舊雨新知同入彀。清俊的、儒雅的、稚拙的、瘦削的、素凈的……不一而足。周遭有茶掛,有插花,也有人煮水,有人燙盞,有人調(diào)膏,有人端瓶倒水,有人執(zhí)筅擊拂……也都清雅靜氣。除卻茶桌不如宋徽宗螺鈿漆案的精美富麗,茶境與《文會圖》幾乎如出一轍。
徑山茶宴茶與宴都源出徑山寺。寺廟開山祖師法欽禪師在喝石巖種茶,“用小缶貯之以饋人”。茶宴也由唐至宋,依時如法,和洽圓融,一直流傳。這大約也是陸羽、蘇軾這般的“徑山客”流連的因由之一吧?后來者亦如是。
茶宴用茶,是徑山獨有的青綠末茶。于是習(xí)徑山點茶。茶粉在我們手中調(diào)成青綠的茶膏,又不斷擊拂,茶湯青綠,浮沫青白。一抬眼,窗外山上茶園,一道一道,綠得極鮮極潤,似乎與盞中綠兩相呼應(yīng)。茶行盡頭尚有一樹,不知是梨花還是櫻花,如青綠茶湯上的一抹云腳。
茶宴飲畢,登徑山寺時,已近黃昏。遠(yuǎn)遠(yuǎn)看去,山際煙靄漸生,一程青山,一程煙。車行至徑山寺外,天已黑盡,星子滿布,禪院佛塔影影綽綽。
是夜,我們在寺外水邊涼亭中飲酒清談,也算全了《文會圖》的“酒會”。唯不敢高聲語,恐驚寺中人。
持盞、微笑、低語,一杯一杯復(fù)一杯。偶爾興致起時,聲量略高,偷偷瞥一眼一墻之隔的廟宇,趕緊吞落一口酒,又竊笑著收了聲。
酒至酣暢,幽賞未已,月也到了中天。春山在望,春月相照,塔院閣影,一切澄明。一時松風(fēng)徐來,寺中檐鈴清音微作,人也飄飄若仙起來,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當(dāng)此際,清風(fēng)明月皆在懷,差點以為像王質(zhì)一般誤入了一回仙境,光陰不與世間同。不知是誰踢下落石,有鳥雀從池中驚起,“嘩啦啦”將“幻境”劃破了。竟似神仙訇然一聲斷喝,飲酒人從天界跌落,看看手中盞桌上箸,幸而未爛。再看一眼月下塔影,更確定還是寺外客,不是天上人。恍惚間,生出些慨嘆,天地如逆旅,誰又不是過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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