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呼喚，一頭銀絲、身著病號服、正坐在病房書桌前埋頭臨帖的趙樸初扭過頭來，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的這位年輕人，臉上立刻露出歡喜的神情：“雅鳴來了！”聲音里都透著愉快。

　　30多年前發(fā)生在北京醫(yī)院的這一幕，一直印刻在我的腦海里，也一直溫暖著我。

　　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記者，我在青年時代有幸與趙樸初這位廣受國人敬重的老人相識，來往通信長達8年。這段忘年交伴隨我一路成長，歷久彌香。

　　33年前的初春，第一次見到樸老時，我入職新華社河南分社不到3年時間，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記者，一派天真爛漫。接到隨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趙樸初來豫考察的采訪任務(wù)時，我甚至有些茫然，不知該寫些什么。

　　站臺上，瘦弱而又矍鑠的樸老滿面笑容，雙手合十，向人們問好，那慈眉善目一下就消除了我的緊張感。在隨后的幾天時間里，從鄭州到登封少林寺，再到洛陽白馬寺、龍門石窟等，85歲高齡的樸老拄杖走中州，一路興致勃勃，吟詩賦詞。那幾天我不停地記，晚上仔細聽錄音，再對照采訪本，把樸老的談話整理出來。有些不熟悉的生僻詞，我拿不準(zhǔn)，就用拼音代替。當(dāng)工作人員拿著我整理的材料，把一臉稚氣的我介紹給樸老時，老人笑瞇瞇地打量著我，似乎對我充滿了好奇：“你是我見過的最年輕的記者，可你整理的東西很好?！崩先思页錆M慈愛地仔細詢問我的年齡，上的什么大學(xué)、什么專業(yè)，等等。

　　這真是一段特別又難忘的采訪經(jīng)歷！很快，新的工作任務(wù)接踵而至，我回到了瑣碎平淡的日常。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不同尋常的來信，發(fā)自北京，地址是陌生的，唯一有些熟悉的是信封上的那個“趙”字。

　　我急忙打開一看，原來是樸老寫來的親筆信，他向我打聽某篇稿子是不是我寫的。我萬萬沒想到樸老會為一篇新聞稿親自來信詢問，我連忙把我寫的刊載在各處的關(guān)于此次樸老中原行的稿件收集起來，給樸老寄去。很快，我就收到了樸老的回信：“謝謝你寄給我的刊物，里邊所載你的大文寫得都很好。你有才華，心腸也好。相信你學(xué)問日新，再過幾年，一定會有更大成就，見到你時定當(dāng)刮目相看。這是我的期望。”

　　實際上，那些稿件現(xiàn)在看起來稚嫩、膚淺，可樸老出于對一個年輕記者的深切愛護，可謂鼓勵有加。我與樸老的忘年之交也由此開始。

　　樸老的來信中，有不少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教育子女的。樸老說：“這是個大問題。既不可慣肆，又不可過嚴。我以為，父母應(yīng)該做子女的朋友，特別是子女長大以后。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中，有父母子女的關(guān)系、兄弟姊妹的關(guān)系，有上級下級（領(lǐng)導(dǎo)者與被領(lǐng)導(dǎo)者）的關(guān)系，有朋友的關(guān)系。朋友的關(guān)系很重要，朋友相處之道，貫穿在其他關(guān)系之中，上下級之間，兄弟姊妹之間，父母子女之間，都應(yīng)該做朋友。我最不贊成搭架子。做父母的也不要搭父母的架子，和子女做真誠相待的朋友。這樣，關(guān)系就會搞得好?！?/p>

　　樸老說他經(jīng)常抄一些古今中外的嘉言，用來提醒自己。在一封信里，樸老把他手書的愛因斯坦的一段話專門附在后面：“我每天上百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zhì)生活都依靠別人（包括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的勞動。我必須盡力以同樣的分量來報償我領(lǐng)受了的和至今仍在領(lǐng)受著的東西。我強烈地向往著儉樸的生活并且常為感覺自己占有了同胞過多的勞動而難以忍受?！?/p>

　　樸老一生何嘗不是過著儉樸的生活。吃了70多年素，其他生活用度也都是極簡單的。我曾收到樸老寄來的一個書簽，簡單樸素的窄窄一片薄紙，上面有他書寫的蘇東坡名句“讀書萬卷始通神”，說是一個“90老人親手制作的玩具”。原來是他利用住院期間的空閑，裁剪沒用的信封做成書簽送給朋友們。

　　他一生從事救濟救災(zāi)工作，晚年還為希望工程捐出個人的大筆資金。他生前立下遺囑，他的遺體凡可移作救治傷病者，請醫(yī)生盡量取用。

　　1993年12月，他與夫人應(yīng)邀赴香港參加天壇大佛開光典禮。酒店特為他們夫婦制作了5張專用信紙，老人用其中一張寫信寄給我做紀念。他在信中寫下這樣一句話：“為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事業(yè)振奮精神，無有疲倦。”

　　樸老還曾在信中寫道：“有人問：你的精神怎么這樣好？我說，我的精神是打起來的。像井里的水，不打，水就不會起來。作了四句詩：打起井中水，喜見生波瀾。不惟自飲濯，亦可溉良田。”

　　看今年最火的電影《哪吒》時，不由得想起一段趣話。樸老88歲米壽那年，我沒能到北京為他祝賀，就專門挑選了一雙大紅色的襪子和一條同色腰帶寄給他。他很快給我寫來回信，說友人從深圳寄來紅鞋賀他米壽，他寫了一首曲謝那位友人，曲牌叫“朱履曲”，“朱履”的含義正好是紅鞋，現(xiàn)在他寫一首自度曲答謝我：“紅緞鞋兒今有伴。紅襪兒配來，風(fēng)火輪兒轉(zhuǎn)。紅帶兒圍腰恰好是乾坤圈，把哪吒三太子的幾件寶貝兒，全套送給老孩兒玩?！焙髞?，樸老又寄來一張照片，他身著西裝，雙手插在褲兜里，特意露出那條紅腰帶，腳下是紅鞋紅襪。

　　與樸老的忘年交，對樸老而言，可能只是他交游的萬分之一，于我則是最特別、最難得而又極珍貴的經(jīng)歷。

　　樸老的書齋叫作“無盡意齋”。曾有人問為什么起了這個名字，樸老很認真地回答：作為一個人，就應(yīng)該報人民大眾的恩?！盁o盡意”三字是說報眾生恩的心意無窮無盡。樸老還表示，他用這三個字來提醒自己、鞭策自己，作為努力的目標(biāo)。

　　轉(zhuǎn)眼，樸老已離開25年了。不由得回味樸老在遺囑中寫下的那首偈子：“生固欣然，死亦無憾?；溥€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fēng)，不勞尋覓?！比绱松烙^，怎不令人涕泣景仰！

　　無盡意，無盡思！

　?。ㄗ髡呦岛幽先請笊琰h委書記、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