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珮:回憶父親馬敘倫
嚴于律己、兩袖清風、善待他人
我父親對自己、對家人要求都很嚴,非常清廉,身居要職卻從不為自己和家人謀取半分利益。我有個哥哥叫馬龍章,是上海交大學飛機制造的,當時國家正組織人員去蘇聯(lián)學習,總理安排他參加。父親知道以后對哥哥說,現(xiàn)在國家正需要你,你要憑著自己的能力參加選拔。哥哥就沒有去,后來在空軍,轉業(yè)以后安排去沈陽滑翔機制造廠工作,直至去世。很多書上都寫到過這件事情。父親沒有為我上學和工作的事情做過安排。我初中上的是女十二中,在燈市口,男女分校。李濟深的女兒李曉彤、王光美的侄女等人也都在這個學校,但當時相互之間根本不知道誰是誰,我們班上的同學也都不知道我父親是誰。那個時候的人真的很樸實,不懂得走后門,我們也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父親病了以后,家里請了一位特別護士柯貴賢女士來照顧他,我們稱她為柯同志,她和林巧稚她們是一輩人,都在協(xié)和工作過??峦驹谖壹夜ぷ魇嗄曛钡轿腋赣H去世,給的酬勞是我們自己負擔的。一次,柯同志在我父親還清醒的時候請父親給她寫幾個字,“只有跟著共產黨走,才是在正道上行”這幾個字就是在那時候寫的。八十年代她將這幅字捐給了國家博物館。父親去世的時候正值文革,他的死亡證明、革命工作人員死亡證明書,是我去東城區(qū)革命委員會辦的,因為我們的戶口在東城區(qū)。給的撫恤金和正常人一樣,按解放后的工齡算的。當時我們家有三個工作人員,一位司機、一位老阿姨和一位工友老史。司機是國家派的,是有工資的。阿姨和工友的工資,國管局和父親講也由他們來負擔,父親不答應,說他們兩個不是只照顧我一個人,是管全家的,應該由我們自己負擔,不能跟國家要錢,所以他們兩個的工資也是我們自己負擔的。父親去世后,因為老阿姨無依無靠,我們跟國管局商量,幫她要了一間房,就在現(xiàn)在我家的對面,我們好照顧。家里有一些零碎東西,比如我當時騎的那個自行車,老史喜歡,就給他了。他們離開我家的時候,我們也按照國家標準給了他們錢。那個時候司機和警衛(wèi)都是公家派來的,他去世后司機和警衛(wèi)就回去了。在處理這些事情上,父親的為人對我們的影響是很大的。父親最早的三個警衛(wèi),我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如果父親的為人不是和藹可親、或不是平等對待的話,他們三個也不可能和我保持幾十年的關系。父親每天都是認認真真上班。衣服也就這么幾套,除了出去應酬穿的,其余的都很隨便。
與民進老一輩人的交往
民進創(chuàng)始人里面有個陳慧,是陳叔通的女兒,很早就和我父親認識,所以和我父親特別好。她是教英語的教員,從美國留學回來,研究戲劇的,后來在戲劇研究所工作。我是1940年生的,當時父親在上海沒有固定收入,奶粉這些東西都是她給我買,所以我管她叫嬢嬢,就是姑姑,我的孩子叫她太姑姑,關系非常近的。在上海的時候,民進的這些人,雷潔瓊、嚴景耀、林漢達等等,開會都上我們家。當時我們住在上海的三層樓的房子里,房子是別人的,我們家是沒有房產的。這些人來了都是我媽媽做飯,他們都特別喜歡吃我媽媽做的飯。雷潔瓊的先生嚴景耀人很好,特別喜歡我,老是笑嘻嘻的。
父親的教育觀
父親的教育方式很好,一是“放開”,二是“以身作則”。按照以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肯定不會讓我出去玩的。但父親沒有對我限制,沒有說不許去這里,不許去那里。在上海,我們家對門有一家小織襪廠,他家有孩子,我就在小弄堂里跟他們玩。后來到了北京以后也是一樣,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住在大方家胡同,對門那家是我的小學同學,她哥哥是蹬三輪的,住的是大雜院,家里非常擠,我?guī)缀趺刻於嫉剿胰ネ?。在我家門口和別的孩子,也有男孩子玩拍洋畫、扇三角這些游戲。父親很少管我,上初中報名,也是我拿著家里的戶口本,頂著小雨從南小街大方家胡同一直走到燈市口去報的名。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大概是1956年,父親身體已經不是太好了,我問他自己應該報考高中還是中專。提到學校曾經帶我們參觀過西直門的一個電力學校,里面有樓房,還有實驗設備,就想考那個學校,父親只說了一句,那個學校是要住校的,我一聽,就不想去那個學校了。所以考什么學校、上什么學校,都是我自己做主。后來高中我考上了65中,是一所剛建的男女合校的仿蘇學校,在沙灘那里,我每天騎車去上學,他也沒有過問。之后考大學他也沒管,都是自己愛報什么報什么。在對孩子的教育方面,父親的確是很開放的。創(chuàng)建民進和南下香港關于創(chuàng)建民進,我有一個表哥曾經寫過一些東西,講的是他和我父親在上海的一段,籌備民進的時候,他幫我父親做了一些事情。上海有一個老會員溫崇實,我和他也有聯(lián)系,都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去上海都去看他。溫崇實是共產黨員,參與搞民主運動,經常給我父親提供素材,包括蔣介石內部的一些情況,共產黨方面提供一些內部消息,知道什么他就連夜告訴我父親,父親連夜寫稿子發(fā)表。父親去香港的時候我還小,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說走就走了。但是在那邊時間不長,他是1947年底離開上海的,1948年12月由黨把這些民主人士從香港轉道丹東回到已解放的北京,大概是一年的時間。他走了以后,我和我媽媽還在上海,后來是我姐夫把我們送上船去香港的。在香港時,潘漢年這些人總去我家,他去的時候,父親專門囑咐我“跟誰也不許說這個人來過”,我的印象很深。我跟我媽媽是1949年的2月份坐船回北方的,也是共產黨給接回來的。當時船上除了共產黨的人,就我們十來個人,一路上也非常辛苦,躲這個,躲那個,躲國民黨,而且當時濟南也沒解放,只能一路坐敞篷車(大卡車)到天津,再乘火車到北京。到北京以后,我們的生活的確是天翻地覆,過上了好日子。
馬先生湯
父親的生活很簡樸,也不吃什么山珍海味之類的東西,但是每天磨杏仁漿喝,那個小磨現(xiàn)在還在我這里。他會做一個菜,叫馬先生湯,民進老一輩的人都喝過這個湯。陳毅、錢學森之父也都被請到我家來喝過這個湯。當時錢學森剛從美國回來,因為他父親是我父親在北大的老同事,父親請他們父子到家里來吃便飯(錢學森因事沒能來,他父親來了)。我父親親自動手,母親給打下手。用十幾個碗分裝不同的材料,做一碗湯,其中雪里蕻、白菜、豆腐這三樣是必須有的,剩下的就是火腿湯、雞湯啊,再兌在一起,愿意再放其他東西煮成的湯也行,再兌在一起,就是好喝,但是這里面有什么東西,誰也喝不出來,很絕。這道湯是怎么來的呢,是20年代父親在北大的時候,和別人到現(xiàn)在的來今雨軒(原來叫長美軒)去吃飯,覺得那里的湯不好,就把自己琢磨出來的湯告訴他們了,店里叫它“馬先生湯”,那個時候紅極一時。一直到80年代,來今雨軒還有這個湯。黃裳先生在《文人飲食譚》這本書里以“馬先生湯”為題寫了一篇文章。
父親的少年生活和先母敘事
家里掛的這幅畫是父親的朋友,也是著名畫家湯滌先生畫的,很有意義,也是傳家寶。畫上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奶奶,一個是我父親,奶奶在織布,他在旁邊幫忙、看書,說明當時家庭的環(huán)境是比較艱苦的。他在“先母敘事”這篇文章里面說的很清楚:他的爺爺是個狀元,在北京做官,生前家在杭州,生活條件可能比較好一點,他出生時爺爺已經去世了,家境已經不行了。他爺爺去世以后,他奶奶一直是跟著他父親的,當時家里還有我父親伯伯的孩子,加上他們家自己的幾個孩子,老的老少的少。他父親身體比較一直是比較弱的,后來在衙門里面有一個抄抄寫寫的工作,最后生病去世了,這時父親才九歲。去世之后因為沒錢安葬,棺材就停在那里。他母親織布、縫鞋作鞋,他編袋子、折元寶維持生活,這樣湊了錢,先把老太太(父親的奶奶)葬了,再把他父親葬了。后來他母親有個朋友看到了,可能在官府里面幫著籌了點錢幫了個忙。這位朋友派來送錢的人到了家里,看到那邊有個穿得挺破舊的人,就問少奶奶在哪里,他母親說我就是,對方非常驚訝。先母敘事那篇文章里頭寫的非常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