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二)
我十三歲的正月間(舊歷)回到杭州,母親已替我請好了一位張先生,教我和我的兩個弟弟讀書。功課是和在蘇州一樣的,但是我依然得不到讀書的味道。不到一年,我的家境也決不能夠請先生了,就進了一個“宗文義塾”,在“智齋”里從胡誦清先生讀書。那時一齋里的學生,程度高的文章滿篇,低的還只是背誦對課,我當然在低的方面,但是我卻私下向同學里的會做詩的學做五言“試帖詩”(試帖詩是應考試用的),自然做不成功,我也覺不得讀書的味道。
一年以后,母親因我的身體不好,叫我回家(原來住在塾里的),在同巷的李伯伯家,從一位蕭山人魯六僧先生讀書。還不是老方子的一貼藥,仍舊叫我感不到興趣,只是寫字算越寫得好了,因為我的父親是書法有名的,所以大家也夸獎我。這年是中華民國前十三年(前清光緒二十五年),就是“戊戌政變”的后一年,李家請的魯先生換了一位范成佐先生。范先生的教書,法子還是一樣,可是活潑些,有一回事,卻叫我大感興趣。我有一個姓洪的同學,天資也和我仿佛,我們對背誦,往往要爭先到先生面前,我坐得近先生些,當然容易先到,這一回,他乘我不備,早離了他的位子,但是我的眼快,便同時搶到先生面前了,因此他和我都背誦起來。范先生左右為難了,但是他老心里明白,我是后離座位的,他老就出題目了,叫我們都停止背誦,由他老挑出書里一句來,叫我們接著往下背誦。他老先對那位同學說:“你先背?!狈置魇钦疹櫵囊馑?。他老就從《論語》里挑出一句:“不占而巳矣”,那位同學卻背不出。他老又向我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我立刻接上去背誦了。那位同學自然只得捧了書走,氣得幾乎下淚,我卻一面背誦,一面很得意的向那位同學笑。
這時,我對于《論語》《孟子》算能了解他們文法的部分了,就請范先生教我做八股文。吚晤吚晤地讀了幾篇“程文”(就是模范文),卻愛上了俞曲園先生《課孫草》里“子路宿于石門”一章的一篇,因為有這樣四句:“草草杯盤,席上之殘肴未撤,熒熒燈火,室中之舊榻猶存?!庇X得描寫得有趣(這是用王安石的妹子作的詩改作的),就也學做八股文了。可是只做到起股,就不懂往下怎樣做了。
頭一年秋季,一夜,明月在天,我從外面回家,遇到有人慌張得很,擔了泥菩薩搬家。我很奇怪,聽人家說,原來康有為學了外國人,要開學堂,清朝皇帝聽了康有為的話,要廢佛教,拿天下廟宇來辦學堂,所以那些尼姑先著了急,趁夜里這樣趕來帶菩薩逃難。我在那時,耳里早經(jīng)聽著“康梁變法”的話,曉得變法是為什么。那時杭州已有了一個“求是書院”,是新式教育機關(后來的浙江大學堂、浙江高等學堂都是從它改的,現(xiàn)在的浙江大學也設立在它的遺址),我卻還沒有曉得。
這年夏天,才聽說杭州辦了一個“養(yǎng)正書塾”,是外國學堂的樣子。還曉得我父親的一位盟友宋浪之先生(也是俞曲園先生的學生)在這里面教書,我就向母親說明了,要進這個書塾,母親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其實,這種書院、書塾卻是不中不外不今不古,不過不得不叫他們做新式教育機關。養(yǎng)正書塾的程度??梢哉f是現(xiàn)在的初小二三年到高中的混合體。我進去的時候,里面有二班三班四班三個班頭,二班學生不過六七個人,都會做滿篇的文章,年紀也都在二十左右了。我呢,入學考試仍就是背誦一回書,因我還不懂做策論文,把我和同時過去和我一樣程度的同學湊了一班,叫做新四班。